迎春

一、

有三个多月没有更新了，其实更多地是不知道该写些什么，有时候翻看过去的文章，竟然不太敢相信那是自己写出来的文字。记得小时候看江南的散文，他写过一段话，大意是一个人的世界其实就那么大而已，一个作家最后归根结底还是在写自己和自己认识的人。我觉得确乎如此，写东西是件很消耗情感和经历的事，毕竟去过的地方、交往过的人、读过的书就那么多，在把能说的话都说过一遍以后，也就蛮容易陷入不知道该写些什么的地步的。于我而言写作是类似“不平则鸣”，为了纾解难以抑制的情感的一种方式，可更多的时间里就是平淡地过着日复一日的生活，也没什么事情不吐不快。

其实在日常生活里更多感受到的不是胸有块垒一般的浓烈情感，而是些细小幽微的东西，心里有点痒痒，想说又不知从何说起，不说久而久之也就过去了。而又总有些事情要忙，一点一点，表达欲也就越来越小以至于被扼杀了。

我最近过得是很平淡的生活，吃饭，上课，睡觉，泡图书馆，和朋友聊天，读书，看动漫。细细说来也不是没东西可写，可是读书时候的笔记总是顺手记在OneNote或者LaTeX里，平时的奇怪想法也就和身边的朋友顺嘴讲讲，就没什么坐下来写篇完整的文章的想法。然而今天坐在图书馆一楼自习，在整理笔记的间隙抬头看到旁边书架上标签写着的“实分析、实变函数、复分析、复变函数、微分方程、积分方程、偏微分方程、变分法……”，就突然有种该写点什么了的想法，于是回寝室拿了电脑，又坐回图书馆开始码字。毕竟终究还是有些事情值得一说。

二、

今年的寒假被同学拉着参加美赛玩，于是在放假了以后又在学校待了大半个月，起初还有些回家比较晚的同学陪着，后来人越来越少，以至于好像整栋楼只剩下我自己。当时写了一小段话：

放假的第九天。

感觉所有人都离开了，只有我还住在宿舍楼里。厕所，水房，浴室，洗衣机，都只有一个人用，想什么时候用就什么时候用，不用担心半夜洗衣服打扰到别人休息也不用担心去洗澡太早会不会没有位置。

但是一个人走在空荡荡的走廊里还是有一丝害怕。总在担心旁边的门突然打开然后窜出什么可怕的东西，上床睡觉之前一定要检查好几遍门窗有没有锁好。The Shining的画面在脑海里无限循环，不知道为什么人类总要自己吓自己。

晚上总是不想睡觉，刷微博刷知乎刷朋友圈刷b站，找各种各样的东西来消耗掉过剩的精力，拖到半夜再睡觉，白天很晚才起床。仿佛和所有人都处在不同的时间和空间里，和外界的联系越来越少，情感的波动越来越小，在名为无聊的情绪里不断感受着生活的l'absurde。

真荒诞啊。可能就快变形了。

我想人类终究是群居动物，总要靠和他人产生联系才能感觉到自己真切地活着。现在回想起那段时间只记得昏暗的灯光阴沉的走廊灰蒙蒙的天空和快要吞噬一切的无聊感。最近在断续地读《刺杀骑士团长》，里面有段话的和我的感觉大体相同：

“不看报纸，不看电视。车内音响的广播也在到达北海道后坏了调调，不久什么也听不见了。世上发生了什么，自己一无所知，也不很想知道。在苫小牧一次走进投币式自动洗衣店，集中洗了脏衣服。等待洗完时间里，进入附近一家理发店理发，胡子也刮了。那时在理发店电视机上久违地目睹了 NHK 的新闻，或者莫如说，即使闭上眼睛，播报员的声音也不由分説地进入耳朵。那里播报的一系列新闻，从头到尾都和我了不相干，总好像是别的行星上发生的事。或者仿佛某人适当捏造出来的。”

感觉很像英语里isolated这个词，就与世界的一切联系被切断，却也对外部的世界漠不关心，一点一点滑落下去，进入无边的沉默中。

三、

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当然也有非常愉快的闪光的时刻，二月末的时候跟着学校去法国交流，然而认真说起来其实旅游的成分可能更大一些。我们组被安排交换的城市是比较偏南的Lyon，每个人有一个法国同学接待，前几天住在人家家里。接待我的同学名叫Maël，非常幸运的一点是他家住在法国最北边的Normandie，所以我所玩耍的要比其他同学都多一点。

真正地住在外国人家里，完全和他们一起生活是件很神奇的事情，比起留学或者交换更能真实地感受到和自己完全不同的文化背景，也更容易进行深入些的交流。

Maël家住在Normandie地区的一个小城Rouen，是一栋面对 La Seine背靠青山的三层小别墅，一楼是爷爷奶奶的房间和餐厅，二楼是他父母和弟弟妹妹的房间，三楼是一个四面都是落地窗的大客厅和餐厅。家里还养了两只小猫，一点也不怕人，我经常在吃早饭前抱着它们看塞纳河上的波光。

现在想来那一段时间好像做梦一样，充满了不真实感。每天十一点睡觉早上七点自然醒，在院子里呼吸着清冷的空气，听着山间的鸟鸣舒展身体，和Maël的父亲 David 一起站在面对塞纳河的阳台上吹着风看着缓慢移动的船聊天，白天出门到海边的小城散步或者看教堂，去逛书店面包店和图书馆，晚上回家坐在壁炉旁边打塔罗牌、看电影或听歌剧，围在桌边一边吃饭一边聊中法文化的差异……当时我每天睡前会写一段文字记事，现在读来也依然觉得实在是太好的经历。

四、

在法国的第二天。

21号凌晨从北京起飞，到Paris是当地时间凌晨四点半。在 Charle de Gaule 机场熬到了中午十二点又飞Lyon，下午又坐了五个小时车到诺曼底，整个人困到不能自理。

住在法国同学家里嗯…感受到了欧洲中产阶级的生活水平，塞纳河边的三层小别墅还带花园，三个孩子两只猫，好多好多好多书…alors今天问了一下，据说一栋房子大概一百六七十万人民币，跟北京房价比起来简直不要钱…老了以后非常想住在欧洲了。

好像他的爸爸妈妈都是文科生，两天以来给我科普了发展史，法国历史，许多奇奇怪怪的文科知识，我这两天听和说的法语大概比过去半年都多…甚至在想事情的时候都不太会用中文了。写起东西来也觉得非常困难。

由于时差没倒过来所以今早六点就醒了，坐在顶楼看着塞纳河吃了早餐…pain au chocolat, croissant etbaguette. 上午去逛了Rouen的教堂们，一路上还被科普了Monet和Jeanne d'Arc…中午在餐厅吃了小羊排，据说那家餐厅每天提供两种菜，只能二选一，c'estun art de vivre, 法国人真的好喜欢吃甜食。吃完饭逛了书店买了 Camus 的作品集，Rimbaud 的诗集，Flaubert 的两本小说和一本 Mathematique dans le physique……然后被拉着去了他以前的高中看老师和同学，几十个法国人用正常语速疯狂说话……地狱无疑了，感觉自己在经历一场两个小时的听力考试。

今天晚上吃了奇怪的面包蘸蛋，蛋黄还好蛋清我实在接受不能。干吃了一碗米饭，被拉着看了l'homme au masque de fer 顺便科普了路易十四，行吧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太阳王。

啊，确实是一种和我记忆中完全不一样的生活，但是真的蛮开心的，猫咪超级可爱超级听话可以随便揉也不咬人，小女儿温柔可爱听话还会和妈妈撒娇不想睡觉，同学的爸爸妈妈老夫老妻了还是走路要手拉着手准备早餐的时候会听着古典音乐搂在一起跳舞每天不停互相说mon coeur je t'aime…太甜了吧。

就让人觉得生活还是蛮美好的。

五、

Maël的爸爸 David 真的是个很好的人，就你能感觉到真正地尊重一个和自己不一样的人是什么样的。

虽然我法语说得乱七八糟经常需要查字典，他还是很耐心地听我说每句话，而且会认真用 Google 查自己不知道的东西，会认真地回答我的问题也会问我他不知道的中国的事情。

和他聊天真的蛮开心的，虽然经常出现因为语言不通而不知道对方说的人是谁的情况……然而还是很开心地聊了两天法国文学史，从大仲马小仲马巴尔扎克福楼拜莫泊桑数到左拉加缪纪德莫迪亚诺，今天聊着聊着又扯到七星诗社和福柯什么的，学到了许多法国历史嗯。

他问我看没看过乔治桑的书，我说没，但是我看过她和德缪塞的情书……alors 和他们一家分享了这个神奇的东西，在喝下午茶的地方笑惨了。

今天早上开了好久的车去参观奶酪场，中午在奇怪的当地小餐馆吃了牛肉，甜的薯条，猪肉馅饼，喝了苹果酒。下午开到了诺曼底的海边看海，逛了神奇的小杂货店还在米其林餐厅喝了下午茶……我爱炒蛋。

晚上被教玩塔罗牌，我说那玩意不是算命的吗，结果最终是种类似斗地主的东西……玩了一半被拉去吃饭，我已经成功把炖牛肉盖饭传播到法国了，大家吃米都吃得很开心。

吃完饭继续坐在餐桌上聊天，我给 David 读中国诗，给他讲李白杜甫的伟大之处，讲格律讲平仄，还跟他讲中国好诗的标准是包含情感却不显现出来，中国美的典范是含蓄……他给我读 Ronsard, Rimbaud et Baudelaire，互相分享本国文学史，非常求同存异，非常和谐友善。

就蛮开心的，他们问我中国人对法国有没有什么 stereotype，我说大概是浪漫但是不靠谱，懒散又爱放假吧……然后我问中国人有没有给他们不好的印象，他们说会觉得中国人太安静太喜欢抱团太神秘……嗯还聊了Partie 的一些问题，科普了相亲和广场舞，还解释了一下没有气功这个东西中国功夫和散打差不多……

怎么说呢，最后我给他们讲，我就是想给你们留下这样的印象，中国是个很大的国家，里面有各种各样的人，他们之间也非常不同，有人很不友善但是有更多的人非常 sympa，年轻人受到了很好的教育，有美好的情感，也喜欢读书喜欢文化喜欢历史……中国还有各种各样的问题，但它在一点点变好，政治体制确实和法国不同，但是有什么关系呢，政府同样是由和你们我们差不多的人组成的，Partie里的人是我的朋友父亲师长，它并没有什么可怕的地方。

在这里第三天了，但是感觉上像过了一个月一样，这和旅游还不同，是真的从早到晚都和法国人生活在一起过和他们平常一样的生活……陌生的经验如潮水一般涌来，脱离了 routine 一直在面对新的事物。

啊我跟他们讲说我活着就是为了看这个世界的变化，中国的社会非常有趣，你再也找不出这样一个国家，所有人说同样的语言但是有不同的想法，社会发展的速度如此之快，看它的变化是非常有趣的事情。看欧洲美国非洲的发展同样如此，我想读书旅行多接触些不一样的事物，这非常有趣，这就是我在这个没劲的世界上活下去的理由。

David 握紧他妻子的手，笑了笑对我说，我觉得家庭很重要，但是如果你觉得观察才是生命的意义的话也非常好，希望你能一直这么开心。

就是为了这些小小的温暖瞬间而活着的啊。

六、

还有一件很小的事情。

第二天我们去 Rouen 看教堂，中午在他们家喜欢的小餐厅吃饭，在去卫生间的时候我看到墙上写满了字，都是各种各样祝福的话。

然后他们跟我说你去写一句中文吧，在几百几千句法语和英语里出现一句中文应该蛮明显的，如果以后有中国人过来也可以看到。

我想了蛮久要写什么的。欢迎来到法国好像有点奇怪，朋友我想死你啦也不怎么正常……毕竟这是个法国北部小城的小餐馆，谁知道下个中国人会在多久以后过来呢？

最后我犹豫了一下，写了我爱你三个字。

就是觉得，如果我一个人在异国他乡感到孤独的时候突然看到有人用母语写我爱你，会感觉很温暖吧。

虽然不知道是谁也不知道在哪里，但在这个世界上的某处有人对你说他爱着你的感觉就，蛮神奇的。

“在巴黎我们依靠爱和纯净的水生活。”

不，在哪里都是这样。

七、

明天白天要去巴黎，晚上坐火车回诺曼底，大概是最后一天和 David 他们在一起。

今天好像刻意没有安排很多事情，为了给明天留些体力也为了能好好说说话。上午坐在三楼看着塞纳河晒太阳和猫玩，小小的，软软的，暖暖的，真的太可爱了。小猫会轻轻地抓和咬但是完全不会用力，一开始它扑到我身上我还吓了一跳，后来就整个沦陷了。

下午去图书馆看书……可能我给他们留下了什么错误的印象吧，对着满墙的法语书一脸懵逼的我最后找到了 Bresson 的摄影集，简直是生命之光，看了一半可惜没看完唉。

晚上往回走的时候看到了一家书店……然后我就拉着他们去了，今天自己带了钱，开心地买买买，，虽然心在滴血但是还是好开心呜。

今天还是 David 的爸爸的生日，所以做了超级无敌好吃的大块牛肉，咖啡奶油蛋糕，煮土豆还喝了各种各样的酒。

晚上大概聊了四五个小时的天，我教他们怎么用中文写我的名字，怎么用中文说我爱你，还解释了一下夏目漱石今晚月色真美的意思，又讲说我们不说我想和你做爱而说我想和你一起起床，得到了他们全家的一致称赞。然后我还讲了一下为什么中国人会吐槽法语的数字奇怪……然后他们说我们的写法才比较奇怪。

吃饭的时候就莫名开始聊音乐，讲Pink Floyd, The Doors, The Beatles,Bob Dylan, Leonnard Cohen, Green Days……还有各种各样的法国歌手，我讲了一下Gainsbourg，说我蛮喜欢je t'aime moi non plus的，然后被强烈谴责说那是首色情歌曲……讲到国际歌的时候和 David 就唱起来了，我还讲说中文版的国际歌的第一个词和中国国歌太像了所以我会弄混……

被强烈要求唱首中文歌，然后唱了蒲公英的约定，他们说这歌挺悲伤啊，我说是啊友情和爱情都分不清了能不悲伤吗…发现法国人对周杰伦一无所知。我居然还给这群法国人安利了法语歌。（Brandt Rhapsodie 不听不是人）

啊然后我问他们要不要听中文歌，放了二手玫瑰的《采花》，结果他们说这歌听起来特别悲伤，听起来像在边唱边哭，还说很喜欢这首歌。我解释了歌词的意思以后大家就更悲伤了……然后我讲说我最喜欢粤语歌因为歌词实在是太美好了，但是很遗憾我没法跟你们解释太多，因为歌词和复杂并且非常中国化，里面有太多没法翻译的东西，然后给他们一句句解释了《凶手不只一个》，讲这里面有关于校园暴力关于社会气氛关于人们彼此的冷漠，受害者也是加害者加害者也是受害者……解释了大概半个小时以后他们问我这歌有多长，我说四分钟吧……然后他们就对汉语的信息密度震惊了。

最后在准备回去休息的时候 David 叫住我，说要把他那本法国最好的诗的精装书送我，我说别了吧中国有句古话叫君子不夺人所爱你还是另请高明吧我也不是谦虚，我也喜欢买书看书所以我知道把自己心爱的书送人到底有多难过，何况是陪了自己很多年的老朋友……他的妻子也惊了说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他把自己的书送人。最终我还是收下了，毕竟盛情难却我当时就又念了两句诗，说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但是我希望你们全家都能来中国玩我永远欢迎。

呜，怎么说，认识这一家人真的太好了，我从来没有这么想学好一门语言，为了能更好的交流……或者说学语言好玩的地方就在这里，虽然我们有了谷歌翻译，但是磕磕绊绊地说对方的母语，笨拙地连手带脚瞎比划，换各种不同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意思，会更让人感到亲切和被尊重吧。

我就港啊，说恩深意重小男子现在无以回报，就等Mael来中国啊，我要拉他吃火锅烤鸭撸串去逛万圣豆瓣前流pageone说不定还搓个澡，肯定给他安排得明明白白的。

希望人生一直如此美好。

八、

其实还有些事情想说，但是图书馆快要关门了，一会还想再看看数学书，所以就写到这里了。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应该会好好读书，有些朋友很久没见了，如果你读到这里的话，虽然不知道你现在在做什么，但依然希望你天天开心呀。

祝大家都身体健康，开心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