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出皎兮,夜入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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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年最后一天那篇很长的年度总结,写如果能从零下四十度的北方安然回来,那一七年我想去一趟西北,去的时候唱一路女儿情。
觉得西北风沙终于平静的时候,已经是一八年春天了。
现在是三月,南京春风正盛,学校没有十里长林,却听说梅花山早已开得满山满谷,一片欣欣了。
听西安的同学说,九食堂才开了卖肉夹馍的窗口,很正宗。
人对食物的记忆隐入唇齿,只一口,我便完全想起去年夏天我囫囵吞下去的西安早市,汁是世味醇厚,肉是人情肥瘦。
出西安站,便有城楼。
天空泛着西北特有的昏沉,一朵明亮的云都难得。于公子拉着我从散发腐败气味的。人群中钻出来,坐上出租车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像块发酵过头的面团。
而目之所及,都是落满灰尘的样子,房屋、道路、行人。
这是西安啊,是春风得意马蹄疾的长安啊。
它看起来这么疲惫不堪。
其实放下行李后,还能算作清晨。我不知道是八月的天亮太早,还是这座城市本身的倦怠,使清晨带着暮重的气息,坠得让人头昏。
我们带着一身风尘投奔早饭。最为平常拥挤的菜市场,最普通的中年妇女、老人、上学的孩子,像全国各地的早餐摊点一样。我躲在牛肉馅饼的队伍里悄悄观察这里的一切,嘈杂、热闹,菜贩的三轮车见缝插针地停在路边每一块空闲的地皮,店里伙计在油烟里敏捷穿梭以各司其职,擀皮的绝不问烙饼的事。
守着橱柜的小哥利落地拿走我的十块钱,递给我两个油光光的馅饼,头也不抬地又去给下一位客人装袋了。而后,我坐在路边歪歪扭扭的桌椅上对着一碗油茶麻花发呆,等于公子从马路对面买菜夹馍回来,戴着红领巾的孩子流畅地避让摊贩与车辆,而他生疏地穿过拥挤的街道,背后赫然“外乡人”烙印。
旁边桌上的老大爷坐着轮椅,店家阿姨从屋里探出头来看了一眼,就自然而然端上一碗油茶麻花来,转身又拿了两根油条。送孩子上学的母亲起身,一把零钱递到老板手里,回头拿起孩子书包的时候,小男孩正好喝完最后一口豆浆。一来一往,一碗一筷,都有他们自己的默契。
临走时,我从歪斜的凳子上站起来,一脚落空踩到了台阶下的污泥。
我们在城墙下的街街巷巷游荡。
晨跑的大叔穿着荧光色的短裤,和迎面而来的自行车打招呼。古朴的门户家家紧闭,阳光撒在门环上只留下陈旧的金癍,乌黑的木纹将清晨全然吸收,形成厚重的包浆。
我忽然明白,这座城市并非尘封,只是在自己的默契中活着罢了。
我以为我们误入,打扰了他们的生活。可是夜晚过去以后才发觉,他们不会在意两个再普通不过的外乡人的惊扰,就像他们祖祖辈辈做的那样。
黑夜像是一把鸡毛掸子,夜色奋力降临之际,长安露出它最清净的模样来了。
只一个黄昏,就昭示了它的不凡。我眼看着大雁塔扎破模糊的太阳,给八百里秦川浸了一身橙。广场上花鼓队伍一波闹过一波,于公子站上台阶试图拍下这喧天的热闹,而彩绸合着鼓点一挥,又比镜头里娇艳一层了。
城墙更是辉煌。
白日里平淡无奇的青砖在夜晚蓦地做起灯火的堆垒,每一块残缺都在反射光阴积淀的金箔,日月如梭。门洞前高挑着大红灯笼,缓缓的拱券好似掀开了盛世的一角,墙基之下,不知浇筑了多少都城的骄傲。
城楼里有舞台在排演,歌舞演员戴着繁缛的头饰,拖着长袍亦步亦趋,亮光让人睁不开眼睛。
灯火通明,照透了关中平原。
青砖深处,长安城演得仍是胡旋与百戏。
仍有人击筑高唱大风起兮云飞扬,仍有无数英魂吟咏与子同袍。
它仍然拥有最令人动容的汉唐。
那些历史是博物馆里珍贵的陈列,是陵墓封藏不了的秘密。
而我一点都不想谈陕西省历史博物馆里的川流不息,不想谈碑林博物馆玻璃上大大小小的手印,不想谈兵马俑导游套词和猎奇故事。
我只记得于公子带着我穿街走巷,在羊肉泡馍店偷看旁桌的大叔怎么用粗拙的手指把馍掰成小块,挤过回坊找一家叫花奶奶的酸梅汤铺子,拍一只猫在省博后院踱步伸懒腰,和人一样习以为常。
我想,一座城市的曾经绝不会被时间消磨,它的子民将永远带着历史的血统,形成一种独特的气质。书籍与文物所能承载不过是物像的一部分,真正的长安坐在一百零八坊中,揪一把糖蒜大口喝着羊汤。
走累了坐在长椅上的时候,一个小姑娘跑过来,说叔叔给阿姨买个花吧。于公子笑着掏钱给她,小姑娘笑嘻嘻地跑开,只有我一个人在旁边闷闷不乐。
我才不是阿姨。
君不见外州客,长安道,一回来,一回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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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实话,闹着要尝鲜
可我是真吃不惯油茶麻花
两口之后于公子看到我痛苦的表情
非要将自己的豆腐脑换给了我
宠辱不惊的于公子在我惊叹下喝完之后
午饭都没好好吃
说实话,那是我吃过最好吃的牛肉馅饼
虽然还有兰州、敦煌和嘉峪关
但我爱西安,真的
——仅以此文
献给这些天被扔进我饕餮大口的九食堂肉夹馍